【地方志】一位磐安老人的 53年日记

1970年2月7日,农历正月初二,夜已深,窗外寒风凛冽,一个年轻人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翻开记事本。他原本是磐安县双峰乡大队的会计,本子的前几页记录了大队队员的劳动工分。这天晚上,他重新给钢笔吸满墨汁,在本子上郑重写下:到电影队。

年轻人叫羊茂钦,那一年,他27岁,刚过完正月初一便暂别妻儿,进入东阳第二放映队,成为一名电影放映员,负责安文区各公社的电影放映(磐安于1958年并入东阳,1983年恢复磐安县建置)。也是从那天起,羊茂钦开始写日记,每天都写。

他今年80岁,日记写了53年。

在双峰乡大皿村,清澈的好溪穿村而过。羊茂钦的家就在好溪边,冬日暖阳铺满门前小院。羊茂钦掏出他的日记本,一页页,记录着他用心过着的每一个日子,记录着让他为之自豪的家乡变化,也记录着半个世纪以来他眼中的国家大事。字里行间,是一位普通山区老人的53年,温润又质朴。他以温柔之心待生活,生活也如同这暖阳,与他柔和相拥。


羊茂钦的日记


放映电影也是放映人生

羊茂钦的日记每篇写得并不长,经常是只有一句话或几个词,但日积月累,至今一共写了大大小小6本笔记本。他说,这样便于坚持。回头看看那些关键词,记忆就如同他放过的电影,一幕幕展开。
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记本已经泛黄,清秀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。电影放映员看似美差,其实并不容易。从日记上看,上岗的第一个月,他一共在外20天,从正月初二出门,直到正月廿二才回家。这20天里,他每天和同事肩挑手拎着放映设备,辗转于各个公社,白天赶路、安装设备,晚上放映。放映机、发电机、幕布、唱机、幻灯机和幻灯,一样都少不得。

最远的一个村叫下余村,离家15公里。“下雪天和同事抬着放映机走山路,怕得很。”雪地里,他们一脚深一脚浅,羊茂钦最怕机子被摔坏,他清楚,当时村里放个电影是难得的大事,村民要来看,还有很多乡亲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等着看电影。

开映前,羊茂钦总要先放安全提示的幻灯片:出门看电影,火烛要小心,门屋要加锁,安心看电影。结束了,他再换上轻柔的散场音乐,幻灯片上打出影影绰绰的“下次再见”。若是碰上除夕放电影,他便做些小改变,将退场幻灯片换成“明年再见”,他说,这样“老百姓看了都高兴”。

当电影放映员的日子里,羊茂钦的日记内容写的几乎都围绕工作。他详细记录了每天的放映点和当月放映的影片。他的日记见证了影片题材的变化:上世纪70年代多是革命题材的电影,比如《龙江颂》《红旗渠》《红色娘子军》,其中《南征北战》时间最长,要放两个半小时。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电影题材逐渐丰富,有神话故事,有家长里短的生活片,还有历史题材的影片,《丹凤朝阳》《当代人》《升官记》等都是时代的印记。

每年七八月基本不放电影,那是“双抢”的农忙时节,羊茂钦也回家忙活农事。8月末,放映工作又开始了,影片也很应景,叫作《夏收夏种》。

1982年,双峰乡建起了电影院,羊茂钦便不再东奔西跑地放电影,他成了电影院的放映员,白天务农,晚上放映。

也是从那年起,各类农事成了他日记的主要内容。看1983年5月,帮丈人撮灰、种芋、种花生、换玉米籽、耕田肥田、摘金瓜、割麦、整瓦……这个月,他放映了《李慧娘》《剑魂》《西施泪》等电影。那时候,羊茂钦是家里的顶梁柱,结束每一个繁忙的白天,夜晚影院的老式放映机里打出最后一束光,羊茂钦卸下满身的疲惫,总是露出愉悦的笑容。


不开心的就不往心里去

1991年,随着电视的普及,乡里关闭了电影院。当时,羊茂钦48岁,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他有一个女儿、两个儿子,一家人生活担子并不轻松。没有了放映员这份收入,他就在种植方面更用心了。从他的日记里看得出来,那时他家种植的农作物少说也有十几种,除了日常的粮食、蔬果,还种植了芍药、白术、元参等药草,并养殖了各种家禽家畜。

尽管农事繁重,羊茂钦每晚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。从1992年起,他的日记有了新格式,日期、农历、天气、记事,都用划线分栏记录,清清爽爽。正月做戏、舞龙灯、接胡公等重要事件和二十四节气,羊茂钦会用红笔工工整整地标出来。

从1996年起,他的日记新增了“每月大记事”。比如,养蚕收益1000多元是大事,收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也是大事。婚丧嫁娶、天气变化、乡村发展以及国家大事,都是羊茂钦笔下的“大事”。

2002年1月,天气反常,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竟在寒冬腊月响起了大雷,下起了倾盆大雨,从本月11日到16日,最高温度都在20℃以上……像这样的天气在1958年曾有过。”面对怪异的气候变化,羊茂钦这样诗意地记录:“山上的映山红在怒放,竹林中的春笋也破土了。冬天未过,春天先从后面赶来了。”

2002年8月19日,是普通的一天,“拔了元参,卖猪258.5斤,每斤3元,收入775.5元”……这一天似乎是不平凡的一天,羊茂钦把“本月大记事”取标题为“特大喜讯”。那一天,他的孙女羊麦在宁波出生了。他写道:“羊麦出生在繁华的大都市,是多么幸福的事啊!祖辈历代都生活在山沟沟里,要飞出去不容易。今天,我俩做了爷爷奶奶,是多么高兴!希望羊麦长大后成为国家的栋梁。”

在学生时代,羊茂钦品学兼优,初中时是班里唯一考上东阳中学的学生。后因父亲病逝,家里无力支撑他读大学,成了他恒久的遗憾。不过,他没有把遗憾写进日记,几十年的日记里也没有任何抱怨。他说,不开心的事比较少,即便有也不往心里去。

几十年来,羊茂钦参与了乡里土地申报、做家谱、农业普查、非遗普查等不少工作,家乡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。村里造桥铺路、修缮房屋、迎接大型旅行观光团、接待中央电视台摄制组、金台铁路通车……家乡的点滴变化,羊茂钦都牢记在心,真情流露在笔尖。


家人是最深厚而柔软的牵挂

2010年以后,羊茂钦的日记里少了些农事的记录,更多地写了与家人出游的事情,他的日子过得闲适了起来。

2014年10月,羊茂钦开始在村里造新房,2016年2月正式入住。

73岁才住上新房,新房建得晚的原因有很多。羊茂钦的大儿子羊元高觉得,有一部分原因是父亲为了供自己上大学。羊元高从小喜欢画画,而在那个年代的山村,花钱供孩子走艺术道路,听上去有些不可理喻,周边的质疑声不少。但羊茂钦不理会,一心支持儿子发展兴趣,并相信儿子一定会有所作为。

后来,羊元高学业有成,考上大学,走出山村,在宁波当了一名大学老师。羊茂钦记录着儿子一路的成长。2001年11月,羊元高在全国硬笔书法大赛获得一等奖。羊茂钦在日记里抒发了自己高兴的心情:“这证明了‘有志者事竟成’,儿子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,也是对多年来质疑者的还击。”

逢年过节,儿女们回家、离家的时间,羊茂钦都用红笔记下,那是他认为重要的事。2000年12月末,羊茂钦详细记录了他带着妻子来到宁波,与儿子、儿媳一起迎接21世纪第一个元旦的场景:“五彩缤纷的火花划破了长空,与家人站在四楼阳台一同观看,真开心啊!”

家人,是羊茂钦日记里最深厚而柔软的牵挂。2007年8月6月,羊茂钦祭奠父亲羊银昌诞生100周年。在那个艰苦的年代,羊茂钦是家中6个兄弟里唯一活下来的男孩,父子俩感情很深。当天,羊茂钦额外写了4页长达2000多字的祭奠文,夹在日记本里。


羊元高的日记


儿时,羊茂钦磨墨,父亲写对联,这样的场景让他记忆犹新。他从未想到,如今每晚磨墨成了儿子羊元高的日常。受羊茂钦影响,从2007年起,羊元高每天用毛笔写日记,如今已坚持15年,共写了53本线装本日记。他说,书法本身就是他的专业,磨墨的过程能使人安静下来,摒弃纷扰,直面内心,纯粹地记录生活。


羊麦的日记


羊元高的女儿羊麦从中学起也每天写日记,是图文并茂的手账样式。如今她在杭州上大学,7年里写满了7本日记。

记录生活,代代传承,成为习惯。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晚上,羊茂钦、羊元高和羊麦,祖孙三代人分别在磐安、宁波和杭州三个不同的地方打开日记本,把对生活的热爱诉诸于笔墨……

转自《金华日报》2023年2月13日 A11,记者 孙媛媛 文/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