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造的燕川桥
不下雨,孔金斗总要端着碗走上燕川桥,靠椅坐下,就着夕阳吃晚饭。
磐安县盘峰乡榉溪村,桂溪穿村而过,溪面上架着七八座桥。燕川桥,是其中一座。这座重建于去年12月底的钢筋混凝土桥,不是最美的,也不是最长的,但对孔金斗来说,是最特殊的。
榉溪村人说,对燕川桥的感情,没有人比孔金斗更深了。
40年前,为了方便出行,孔金斗带着几个村民跑了三四十个村,走破十几双鞋,挨家挨户为造燕川桥筹款。历经风雨,燕川桥老了,成了危桥,古稀之年的孔金斗想要再来一遍。如今,“想要”再一次成了“做到”。
一
碇步下雨就被淹 有村民挑着粮食落了水
桂溪上,原本没有这么多桥。
40年前的榉溪村也没现在这么大。300多户老百姓住在桂溪的一侧,对岸就是庄稼地。种田,势必要过河。而当时桂溪上仅有村头和村尾两座桥,相距500多米。为了方便,更多人选择走溪上的碇步。
40年前的燕川桥 采访对象提供
当时,孔金斗住在桂溪中游,门前的溪里只有几块石头平铺在坝上,仅高出水面些许。傍晚,人们从对岸的农田劳作回家,挑着粮食,踩着碇步过河。肩上的担子晃晃悠悠,省去了不少绕路的工夫。
平日里,碇步上的图景,恍若一幅画。而雨天过河,却没有这般静好。
夏日的午后,暴雨突袭,水量激增,低矮的碇步很快就被淹没。大部分村民只能绕路过桥,也有胆子大的村民仗着对碇步的熟悉,盯着溪里的虚影,挑着粮食快步过河。然而,总有人脚底一滑,连人带粮一起重重地摔进溪里,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“喂”了桂溪。
雨季的水有多急?“连大水牛都站不稳,被溪水冲走了。”这样的悲剧,孔金斗见过太多,“一到雨季,连续十来天下雨,水都漫出了河道。”说起当年,孔金斗比画着水灾最严重的一次,溪水漫进屋里1米多高,家具、粮食都浸在了水里。
“必须造座桥!”1981年,孔金斗32岁,正是充满干劲的年纪。他找到同村的孔令荣等人,几人一合计,下定决心在桂溪中段造一座桥,方便村民往来两岸。
二
正月跑了几十个村“写”了4000多元
造桥不是空有热情就行。
“那时候,资金是最大的问题,做梦都在想着筹钱。”孔金斗说,这不是一个小工程,大家决定分头写助来筹钱。
“写助”,是磐安民间说法,其实就是募捐。孔金斗说,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这是最流行的筹钱方式,能捐多少钱,先写在红纸上,事成了再收现钱。修路要写助,建庙宇也要写助,造桥自然也是。写助的对象,不局限于本村人。一句话,只要你能“写”到钱,就是本事。
那年正月的一个下雪天,一支为造桥写助的队伍出发了。孔金斗、孔令荣等人分头奔赴大皿、樟村、方山、大盘、小盘、金竹头等村子。
这一路,都靠走着去,摸黑出门,摸黑回家,日日如此。实在远的地方,只得借宿在好心人家里。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新渥,距榉溪25公里。那个正月,大家走破了十几双鞋。
上门写助,不是开口要钱就行,得讲技巧。“一个外村人,大家凭什么相信你?”这一点,孔金斗有着自己的优势。
木雕技术出众的孔金斗,在磐安小有名气。“大部分村都有我的雇主。”孔金斗回忆,他们一般会带着白糖给雇主做见面礼,再让雇主带着上门写助。
“这是榉溪的孔师傅,雕花手艺非常不错。最近,他们村在修桥……”雇主一番开场白后,能筹到多少钱,全靠孔金斗他们自己的本事了。
不过,就算有信任的人作中间人,筹款也不容易。“跑十户人家,有二三户愿意出钱,这白糖就算没白送。”孔金斗说。
每户捐的钱不多,一角、两角的占大多数,最大数额是五元。跑了一个正月,乐助簿上一共筹到4000多元钱,造桥基本够了。
三
实际收款少一半订好的石栏杆又退了
写够造桥钱,并非高枕无忧。
当时,大家都没多少现钱,写助只是先登记,表明出钱意愿,等年底再上门收善款。这就造成了乐助簿上的钱与实际收到的钱会有出入。
11月底,赶在大家卖了药材攒了点钱,孔金斗又带着人,照着乐助簿上的名单,挨家挨户收善款。
然而那一年收成并不好,原先写在本子上的善款很难兑现。孔金斗记得,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当时写上捐5元,并且也及时给了现钱。但是第二天,他又上门把钱要回去了,原因是老婆反对。
这该怎么办呢?孔金斗叹了声气:“乐助不好强求,人家给不了,我们只能空手而归。”
说好的4000多元,最终只收来2000多元,足足少了一半。
此时,造桥接近尾声。钱不够,只能省一点是一点。只要有空,村民们就去工地打下手,连桥面都是村民自己动手砌的。当时没有水泥振动棒,他们就找了个拖拉机头,制作成简易版的振动棒。
村民做小工,省下了一笔人工费,可钱还是不够。“只能退栏杆了……”回想那时的艰苦,孔金斗依然有些失落。
更让孔金斗失落的是,“燕川桥”的桥名牌没装上。燕川桥这个名字是大家一起定的,取自村后的燕山和村内的桂溪。
按原先设计,桥名牌镶嵌在栏杆里。当时,孔金斗已经从台州运回了桥名牌。结果,栏杆不做,桥名牌也就闲置了。在后来的几十年里,孔金斗的老婆偶尔还会看着放在家里的桥名牌数落几句。搬家后,这块承载着希望又无缘亮相的石头就找不着了。
1981年年底,燕川桥在越剧声中落成。戏班子,是孔金斗从绍兴请来的,花了100多元,唱了三天三夜。那几天,周边的村民也都赶来,榉溪因燕川桥而狂欢。
四
重建燕川桥弥补40年遗憾
没有桥名牌,燕川桥虽无“名”,但在它之后,榉溪村好几座新建的桥都冠以“川”字,如钟川桥、桂川桥、北川桥。
桥在新增,村子也在扩大。和很多村民一样,孔金斗在桥的另一头造了新房,依旧离桥很近,与老房子隔桥相望。
随着村子扩大,溪两边的路也一修再修,导致燕川桥比两边的路低了70多厘米。再牢固的桥,也抵不过岁月漫长,燕川桥慢慢变成一座危桥。
昔日繁忙的桥慢慢归于沉寂。这桥,还修吗?“修。”2022年,榉溪村两委一致决定重建燕川桥——先向村民写助,不足的钱由村集体收入补上。
2022年2月2日,农历正月初二,大家还沉浸在新春的喜悦中,两鬓白发的孔金斗又带着人出发写助了。
在金华一些地方风俗里,正月里是不能上门讨钱的。两次造桥,为何都挑正月去写助呢?孔金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:“正月里,大家都在家里过年,人齐。最关键的是,家家户户都有些钱,好筹。”
相隔40年,这次写助顺利多了。孔金斗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冒着雨雪跋山涉水。“见一面,没说几句话,他们就捐了。有些人见都没见过,因为相信村里人,也捐了钱。这放在以前,想都不敢想。”短短十来天,仅榉溪一个村就筹款十几万元。
不久,孔金斗的家门口迎来造桥施工队。“老桥一天就拆完了。”和当年一样,孔金斗又日日站在溪边,看着施工人员在溪上忙碌。就连儿子请他到金华住一段时间,他都拒绝了。有时候,他还上前帮帮忙,“必须看到桥一点一点做起来”。
2022年12月,燕川桥涅槃重生。相比之前,桥更宽了,装了栏杆和长椅,方便村民闲坐聊天,还能晒被子。桥头立了一块碑,详细列出燕川桥乐助者名单。最多的捐了1.2万元。来榉溪村恢复杏坛书院的台州人卢震捐了1800元,他的五六个异地好友跟着他如数捐赠。
这些名字,刻在石碑上,填补之前的遗憾,述说着新一段的历史。另一个遗憾,在新的燕川桥上也得以弥补,两块刻着“燕川桥”的桥名牌,一边一块,稳稳地嵌进了桥体。
“那是在我的指挥下安装上去的。”说这话时,孔金斗挑了挑眉毛,嘴角上扬。让这座13米长的桥有“名”,他等了40年。这回,是真的无憾了。
记者手记 一颗炽热的爱乡之心
榉溪村,这个孔子后裔在南方最大的聚居地之一,确实有着不一般的故事。
我们为孔金斗造桥的故事所打动,而随着采访的深入,得知造桥只是他有趣人生的一面。眼前这个爱笑的老人,实在是太可爱了。
他很聪明,很多东西无师自通,木工只学了26天,木雕技术是看别人做工学会的,结果他做的屏风曾卖到过16万元。此外,他还学过裁缝、办过冰棍厂、塑过佛像。
他很任性。30岁时,他做了个小手术。术后5天,生产队里就有人催促他下秧田劳动。因为不满意这一做法,他还“发誓”,宁愿每月交25元的副业费,以后也不再参加村集体劳动。
他很爱家乡。虽然发了誓,但真到家乡需要帮助的时候,这个可爱的人还是义无反顾站了出来。
40年前造桥,孔金斗带头四处写助,几乎忙活了一整年,为此耽搁了自己的工作,那年没挣到多少钱。桥建好后,各村派代表来祝贺,需要钱招待,他又垫进去300多元。这笔钱,孔金斗说,整整还了两年。
40年后第二次造桥,村委会找到他时,70多岁的他立马应承下来。稍做准备,他拿出几张红纸,裁成书本大小,用针线装订在一起,制作成乐助簿,再次出发了。
3本简陋的乐助簿,孔金斗收得很好,光塑料袋就套了好几个。采访时,我们刚翻完,他就着急将册子收进大衣柜里,听说要拍视频,才又肯拿出来。孔金斗说,第一次造桥的乐助簿不慎遗失了,这一次的乐助簿一定要收藏好,要记住这些好心人。
孔金斗这辈子没当过村干部,却为了两座燕川桥奔波操心。我们问他图什么,他笑笑:“这不就是普通事嘛,怎么让你们大老远从金华跑来了。”
讲起造桥的细节,孔金斗滔滔不绝,就像讲自家的孩子。然而面对镜头,他不说话了。挪开相机,他的话又多了起来,从造桥讲开去,一直讲到去山东曲阜认祖。
采访最后,我们说,想给孔金斗和燕川桥合个影。他开心地点点头,走到桥边,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。在他的笑意里,我们真切地感触到他那颗炽热的爱着家乡的心。
这份乡愁,也是榉溪百姓的共识。造桥、铺路、建设家乡,炽热又淳朴,成为这个南孔聚居地最动人的风景。
❖转自《金华日报》2023年4月18日 A8版,记者 俞晓赟 孙媛媛 文/摄/视频